Shopee 時間不多了

「我被 Shopee 惡性解約了……」李凱表情呆滯地轉向顧賢，手機從耳朵旁滑下。數小時前，李凱還和好友顧賢站在波音 789 舷梯上，呼吸新加坡樟宜機場的空氣。李凱拿到新加坡網路公司 Shopee 總部 offer，顧賢則提前踩點全球最頂級私募盛會 SuperReturn。

一路上兩人有說有笑，回憶大學時光邊交換出海和投資資訊。2022年開始，Shopee和風投成為新加坡最具代表性的標籤。無數中國人像李凱和顧賢奔赴新加坡，探索出海和Web3投資更多可能性。但這通電話讓兩人徹底分道揚鑣。

Shopee信任危機

事件發生在8月底，電商公司Shopee新加坡總部忽然大規模毀約，支付部門是重災區，幾乎波及所有職位，引發外界大關注，儘管Shopee提出一個月工資賠償金，並彌補員工新加坡租屋、機票等提前開支，依舊引起不小爭議。

「一切太突然，從來沒經歷過這種事。很多新同事都在新加坡租好房子了。」不少Shopee員工抱怨。很多新員工就職前三天突然收到毀約通知，不少從中國到新加坡跨國工作的員工剛下飛機就失業。異國舉目無親，還得與房東、HR糾纏房租、押金、仲介費、交通費。但Shopee態度非常強硬，協定內容是「自願放棄就職」，被毀約者雖不滿，HR還是表示：「晚於19:00不接受調解就拿不到1毛錢！」

事情過去近半月，HR和員工還在打架，機票報帳金額、哪種租屋合約才符合賠償標準等，除此之外，深圳、北京、上海分部也發生臨時解約事件，不過人數不多，賠償金也悉數發放。

Shopee行為外界看來雖然合法，但身為大企業，既不合理更不合情。這起信任危機，讓長期被資本市場和跨境電商圈捧上天的Shopee，隨著母公司Sea股價大幅下滑，一起跌落神壇。幾年內打敗Lazada躍升東南亞電商第一，再到如今信任危機和股價危機，Shopee這幾年做了什麼？

Shopee起家的酒局

Shopee起家離不開一場重要酒局。2015年參賽電商的Shopee還是大外行，團隊草莽，經驗乏善可陳，剛成為CEO的馮陟旻負責母公司Sea手機遊戲部門，加上東南亞電商市場剛起步，很難吸引賣家入駐。

為了改變局面，招商團隊選定淘寶賣家及eBay、亞馬遜跨境大賣家，馮陟旻一個個親自拜訪。市場調查期間，馮陟旻發現活躍於Shopee的種子賣家，做得有聲有色，不少小賣家看到他們在Shopee賺了不少錢，紛紛加入。分析現有電商模式和買賣家訴求後，Shopee鎖定「免運費」，但想把免運費當賣點，必然離不開「東南亞順豐」之稱的極兔。

馮陟旻帶著十幾個業務夥伴跑到印尼首都雅加達極兔辦公室，馮陟旻誠意滿滿，說公司急需極兔幫忙，還承諾Shopee一定不欠帳……就這樣一直聊到晚飯時間。晚飯後盛行酒桌文化的極兔團隊開始連環敬酒，馮陟旻和團隊盛情難卻，杯杯奉陪。

極兔喝酒文化和創始人李傑有關。李傑2010年加入OPPO，2021年兼任OPPO中國區使用者負責人。OPPO酒桌文化非常出名。流傳如果OPPO飯局看到涼菜，會被調侃「是養生局」。而極兔完美繼承OPPO酒桌文化，兩團隊喝到人仰馬翻，第二天一早誰也沒爬起來。酒醒後兩家企業一拍即合聯手。

馮陟旻這次展現的誠意，是促成合作最關鍵的因素。馮陟旻畢業於新加坡國立大學和史丹佛，主修計算機、管理科學與工程，畢業後在麥肯錫做了七年顧問，又在Zalora和Lazada擔任區域董事經理。2014年Sea創辦人李小東從Lazada挖角馮陟旻，他帶著團隊創立手機遊戲部門，2015年Shopee成立後擔任CEO。

工程與顧問出身的馮陟旻，具備工科人和分析師雙重特性：語速很快、邏輯極強、性格直率。李小東和其他股東對他非常信任，給了馮陟旻足夠空間施展拳腳。馮陟旻還有位得力搭檔，能在牌面更大、馮陟旻搞不定的酒局遊刃有餘，就是對馮陟旻幫助最大的COO葉剛。

葉剛畢業於卡內基美隆大學，有計算機科學和經濟學學士學位。2010年成為Sea董事會成員，2017年擔任首席營運長。葉剛曾在豐益國際和新加坡經濟發展局工作，很習慣大場面，非常擅長與各部門打交道。

Shopee是跨國公司，要有人能周旋各國政府、傳統產業、供應鏈上下游間。這些都不是馮陟旻強項，因此混跡各類飯局的葉剛，對Shopee發展有非常關鍵的作用。帶頭者戰力爆表，時機也站在Shopee這邊。

阿里收購Lazada，被Shopee看到七吋

2018年對Shopee非常開心，頭號勁敵Lazada被阿里巴巴收購後，整合經歷後台升級、算帳、組織調整，不僅出現離職潮，扛不住銷量下滑的賣家也選擇離開。馮陟旻抓住Lazada混亂時機，開始大力行銷，策略追求極低客單價，推出最低至幾毛錢的商品。客服對賣家提出掛幾毛錢商品的需求，種類越多越好，差價Shopee補；消費者面，Shopee提出免運費等政策。幾萬庫存通常幾秒就搶光，瘋狂補貼直到2021年才逐漸消失。

且馮陟旻放權給每地區負責人，很多燒錢專案不需上報就能直接拍板。不受太多限制又經營靈活，Shopee發展光速。2019年第一季GMV全面超過Lazada，2020年第三季月平均流量達Lazada四倍。打敗Lazada的Shopee名聲大振，全公司情緒高漲。為了邁向新高度真正全球化，Shopee也走上瘋狂擴張之路，兩年不到IT部門就擴張近萬人。

新興市場Shopee先殺入巴西，去年又進入印度、法國、波蘭、西班牙等國。然而就在Shopee群情激昂、盲目擴張時，IT團隊和新興市場大盤出現巨大裂縫。

IT總部遷至深圳後：極速膨脹引發信任危機

2019年Shopee將新加坡IT部門總部搬到深圳。2021年3月，深圳區技術負責人黃易成上位成HOE（工程部負責人，和CTO類似），吃到技術人才紅利的Shopee，IT團隊規模瘋狂膨脹，一度高達5千人，匯報和考核制度也大調整，可現實是超過Shopee的管理能力。組織冗餘、管理失衡，膨脹到極限的氣球隨時都可能爆炸。IT中心遷往深圳後，新加坡IT員工流失非常嚴重，很多部門離職率超過40%，某搜尋部門甚至全員離職。

之前新加坡IT員工只需回報總部，現在需回報中國區IT團隊，再由中國區回報新加坡總部。這調整無疑為新加坡IT團隊增加麻煩，但除了流程無效率，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考核制度反人性化。

新規定指出，員工每年需完成5次披著OKR外皮的KPI，一次無法完成，績效就自動降一級，升職加薪年終獎金統統不見，還會失去轉職機會。還有一些奇葩規定：員工不僅要寫週報、月報，還要寫思想彙報，都與新加坡網路企業文化差距甚大，很多人完全不能接受。

高層來去混亂、德不配位，也加劇離職潮。IT部門擴張時傾向學歷高、有中國網路大廠背景的中高層幹部。然而有些人不懂電商也不懂東南亞市場，空降到新加坡IT部，明顯水土不服，離職率也非常高。人盡皆知的故事是某大廠中層空降，揚言要做出一番事業，沒幾個月就悄悄走人。

Shopee宣稱離職是回家辦事，其實是空降高層技術沒太多建樹，一來就為了搶業務弄走不少老員工，平台出現問題需要新專案解決，但他手下無強兵，只好將重任交給新人。菜鳥加班每天熬幾十個小時非常辛苦，結果卻一塌糊塗，高層不是指手畫腳就是偷懶看劇，底下人忍無可忍將他彈劾。而之前被搶業務的工程師轉頭去了Meta。很多員工直言Shopee不僅薪資不頂，且捲得厲害，主管換來換去，還徒增一堆無法理解的企業文化，與其繼續受苦，不如另尋機會。

信任危機已籠罩IT部門。

從戰略角度講，總部遷徙、團隊擴張，明顯利大於弊。疫情期間Shopee一度陷入IT人才荒。2020年新加坡演算法部門急需人，HR搖旗吶喊許久，才招到2人，嚴重拖累研發進度。中國IT人才「多快好省」優勢，無疑讓Shopee嘗到甜頭，獵人頭開始無止境釋放，每個部門都想藉機換用更大盤子，瘋狂向上面要錢、要人、要資源。

於是IT在這場你爭我搶的內捲運動管理問題頻出，不得不透過強勢制度和形而上思想彙報約束和凝結零散組織，可多趨表面，治標不治本，原本紙上合理之事，實際運用就亂成一團。屁股還沒坐熱的新HOE黃易成就被推上風口浪尖。

備受爭議的HOE黃易成

一年內團隊和勢力擴大，黃易成也跟著膨脹。黃常將自己比喻成「Shopee的張一鳴」，吹噓在深圳超過99%大小事都歸他管，不時發表「唯學歷」言論，開會時PUA部屬：「你們為什麼不學學清華北大同學？人家學歷高，工資就應該更高。就你們那學歷，還拿不錯工資，憑什麼不晚上9點下班？」

無論技術體系制度制定或言談舉止，種種跡象都讓大家開始質疑黃易成。關於這結果還不算成功的任命，有兩種說法。一是黃易成為經歷過中國網路浪潮的高層，有長駐新加坡Shopee高層沒有的視野，能形成互補。

黃易成也備受集團喜歡。葉剛非常看好黃易成，想讓他到深圳管事，黃易成拒絕，之後Shopee新專案需技術領頭，葉剛又想到黃易成，他就不再推托了。二是黃易成是馮陟旻讀書時睡上下鋪的兄弟，讓馮陟旻尤其器重他。傳言兩人特殊關係讓「好兄弟」馮陟旻不僅戴上任人唯親大帽，一刀切管理方式更經常被詬病。

馮陟旻粗暴的「一刀切」管理風格

Shopee當然非烏托邦，強勢傲慢管理文化根深蒂固，與馮陟旻本人性格很有關聯，他性格強勢，情商頗低，管理有「一刀」毛病。高速增長期的2017年，Shopee挖到一批人才負責招商，不少人既無電商經驗也無資源，也被公司抓去負責大客戶，只能搞定小客戶的人選擇鋌而走險，篡改數據敷衍了事，最後被高層抓包，這確實需懲處，可馮陟旻處理方式荒謬絕倫。

知情人透露，馮陟旻直接認定「整個營業單位價值觀有問題」，一棒子打死，全員績效打最低分，很多好好做事的無辜員工躺槍。因懲處太武斷，一些員工申訴，高層對善後工作仍缺乏耐心，再次一刀切，並未據每人實際業績個別對待，只一視同仁，給所有人一個月工資為補償。

早期招商立大功的員工也有不公平對待。為了儘快招商，另闢蹊徑想出在Lazada下單留電話挖賣家，半年就挖來Lazada 70%大賣家。而這群衝鋒陷陣的士兵等著論功行賞那天，Shopee卻只給一個月薪水了事。這讓業績優秀的員工暴跳如雷，認為長久努力未得到公司尊重。

且馮陟旻對待員工處處強勢和輕視，更沒有同理心：某天馮陟旻要去泰國出差，某員工發高燒不欲同行，馮陟旻只回答：「既然這樣，我幫你訂商務艙。」

馮陟旻其他事情風格也充滿「個人色彩」。馮異常青睞母校新加坡國立大學畢業的「兄弟」，Shopee素來也稱為「國立幫」，尤其室友黃易成搭Shopee火箭上升，更強化國立幫的形象，間接形成Shopee學歷鄙視鏈。

Shopee草創期對優秀人才吸引力十分有限，很多核心部門都是非名牌校畢業生，但是「土著」為Shopee現在地位立下汗馬功勞。2017年後公司聲名鵲起，Shopee能輕易吸引背景更光鮮的人，2018年200人部門碩博士可超過100人，海歸派更佔50%。如此青睞高學歷，有說法稱高層希望公司朝Facebook結構發展。

然而有些人無電商經驗，卻空降管理「土著團隊」，讓為公司出生入死的老員工頗不爽，認為應先有業績服眾，而非直接空降當領導，對更專業的員工拿著PPT指指點點。草根團隊下意識敵視，不易外招來空降者屠殺，事事打壓土著派。土著通常這樣形容空降派：出自常青藤名校、MBA，擅長向上管理，只關心怎麼回報上級、如何爭寵，但對下屬非常冷血，絲毫不關心員工成長和發展，同時喜歡耍手段弄走土著派員工。

土著派因空降派壓迫及公司特愛洋味背景，見升職無望，憤然離去，轉投亞馬遜、沃爾瑪、字節跳動等。

不僅馮陟旻飽受爭議，李小東和葉剛早年人緣也不佳，至今網路仍有「Sea離職社群」，專門吐槽幾位高層的管理問題。他們有個共同缺點，便是缺乏管理手段，個人彩色濃厚，決策武斷且粗糙，導致同樣因全球化戰略犯不少錯。

粗糙的全球化戰略

2021年Shopee高舉高打，先後進入印度、法國、西班牙、波蘭等國。短短半年，Shopee在幾大市場落荒而逃，歐洲市場只剩波蘭。印度市場自帶天坑，近幾年很多中國網路企業折戟，尤其去年印度TikTok直接關閉，縮減2千多名員工。

縱使前車之鑑擺在面前，可Shopee不信邪，2021年依舊高調殺入印度市場。也許因母公司Sea在印度有遊戲業務加持，Shopee誤以為行情樂觀且有靠山，但不久吃雞遊戲突然遭印度當局封殺，直接斷送Sea遊戲業務，Shopee也在折騰半年後火速離場。圈內人在Shopee決定進駐印度前，便認為他們顯然沒做功課，過分樂觀，失敗也是當然。

印度市場爭議本大，但法國市場就是盲目自信的粗糙戰略。多年來，法國市場為電商特例，素有監管嚴格、關稅高、不能賣仿冒品等，廣為熟知的是，因產品品質、安全性等問題，法國直接將Wish下架。進駐法國前，Shopee高層非常自信，自認東南亞打法完全沒問題，可複製到法國，市場調查粗糙，錢燒了排名卻連前十都沒進去。四個月後灰溜溜離開。

如果早早退出印法可算及時止損，但退出扎根頗深的西班牙市場，就令人意外。外界說法是Shopee退出西班牙，是因集團錢不夠燒，不足以支撐繼續耗下去。Shopee增長主要靠集團遊戲業務輸血，再瘋狂砸錢行銷，然遊戲業務各項數據漸漸下滑。2021年Q1活躍使用者為6.488億，今年只有6.159億；付費使用者2021年Q1是12.3%，今年只有10%。儘管Shopee對數據下滑早有預料，但降幅超過大部分人預期。

Shopee增長也開始減緩，去年第四季GMV增幅才52.7%，2020年同期為112.5%，說明Shopee核心市場滲透率達瓶頸。資本市場風雲莫測，遊戲業務無法無限輸血，Shopee需要砍掉「邊緣業務」降本增效，也就有了今年6月開始的裁員風波。

與印度、法國市場不同，Shopee在西班牙市場排名第一，西班牙電商環境又很寬鬆，低價平台如速賣通、SHEIN等都是成功例子。因此Shopee在西班牙機會很大，然高層一紙文書下來，沒給當地部門任何拒絕的餘地。有業界人士認為，Shopee缺乏溝通機制，一切決策全憑高層主觀，戰略武斷隨意。

粗放式經營後，Shopee走向克制

管理層層漏洞，馮陟旻和高層並非不知情。IT部門擴張引發的問題早有預判，只不過當時遊戲業務正猛，投資態度未變，Shopee又有邊緣業務急需發展，馮陟旻認為當務之急是擴大規模，並做好技術支撐，至於擴張後管理、協調等細節以後慢慢解決。企業高速增長光環下，問題都藏在陰影裡。增速變緩後，所有腐爛處就露出來。

Shopee營利一直很差。今年第二季，調整後EBITDA虧損6.481億美元，Shopee開始克制，追求盈利。6月會議，馮陟旻提出聚焦核心業務，專攻東南亞、拉丁美洲市場。東南亞市場前有Lazada、後有TikTok，Shopee需提高營利能力，去年Shopee就逐漸停止部分市場補貼，今年開始增收賣家1%傭金。

為了討好大賣家，Shopee制定很多政策，如根據履約、GMV情形，成績好的賣家直接取消傭金。Shopee還找頭部賣家簽「獨家協定」，只要不去TikTok、Lazada賣貨就給流量，甚至不需傭金。某些大賣家簽完合約後，嘴上罵但心裡樂開花。為了吸引品牌入駐，Shopee還直接提出免傭金等條件。但任何克制都有代價，停止補貼後很多賣家流量直線下滑，Shopee生態環境也變得和亞馬遜一樣，中小賣家空間越來越小。

克制的反面是開源。身為開源主陣地之一，Shopee心心念念的巴西市場還是未知數。單從業務角度，Shopee已學到淘寶精髓。免運費、購物節等牢牢將使用者抓在手裡，加上遊戲業務支援，可拿東南亞套路照搬到巴西。關鍵在馮陟旻能否加強企業總部與分部的連結度。

拉丁美洲和東南亞的文化差異遠大於中國和新加坡。顯然馮陟旻等高層沒有妥善處理中國區和新加坡區的關係，如果繼續無視，兩邊互打劇碼依然會繼續出現。